咖啡廳篇:歲月靜好,回憶與夢想的馥郁滋味

撰文/詹晴舒
攝影/詹晴舒

這間店位於車水馬龍的大路旁,極白的外牆打造出簡約的氣質,小時候我總喜歡坐在店門口的藤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,看著遠方的綿延山色,靜觀廣闊天空下的四季更迭。看得累了我便會回到店裡,父親給我留了一個專屬的「VIP」座位,就在那張年邁的木頭吧台旁,他大部分時間都會站在吧台後工作,身後幾乎要頂到天花板的木櫃裡是各式各樣的,我怎麼也記不清名姓的咖啡豆,那是父親托了所有他想得到的人脈,從世界各地蒐羅而來的收藏品,由此可見他對於咖啡的熱愛有多麼真誠。

我父親是一名咖啡師,從小到大的夢想一直都是要擁有一家屬於自己的咖啡廳,而他也在三十歲時實現了這個夢想。店面從裝修到開業都是父親一手包辦的,如此勤勤懇懇地打拼了近三十年,鎮上建築翻新了一棟又一棟,而父親的咖啡廳仍然始終如一地從未變過,時間的洪流不曾撼動過它,而這裡則承載了我所有的童年,他時常玩笑似地說這間店是我的貴人,因為他就是在店裡邂逅了常過來用餐的母親,這才有了後來的我。而在從小的耳濡目染之下,我也很早就定下了此生的人生目標——那就是,我想成為如父親那樣成功的咖啡師。

記得當國中的我親口向他說出這個夢想時,父親臉上的笑容是多麼欣慰,他是打從心裡感到高興的,我開始會經手咖啡廳的工作項目,不再是那只會坐在椅子上旁觀的孩子。父親對咖啡與輕食的要求極高,細心把控每個流程的精準度,特別是咖啡。他曾說自己與母親吵過最兇的架便是咖啡濾紙的問題,母親總無法理解他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將已圈入杯中的濾紙浸濕,爾後又再取出重整一回,如此豈不是又多了一道工序?因此有次父親讓母親代沖給客人的咖啡時,母親便直接省略了那道流程,父親發現後氣得差點沒吐血三升,從此再沒讓母親碰過內場職務。

我當然不能在虎臉上捋鬚,為不被「逐出師門」,父親教的每道流程我向來是極為尊崇的,那是他人生中最精華的知識。在每個放學回家的傍晚,迎接我的便是人滿為患的咖啡廳及父親忙碌的身影,而我則會穿過店鋪到後面的倉庫裡,簡單收拾過後便立即加入。父親說過「實戰就是最好的學習」,因此讓我擔任他的助手,這方法也確實管用,漸漸的,我已能輕易分辨每種咖啡豆的微妙差別;漸漸的,我已能熟練地沖出一杯能令客人滿意的咖啡;漸漸的,我從一名咖啡新手蛻變成自己最期待的模樣。而當我從高中畢業時,父親竟在畢業典禮那天也送了一張他自製的畢業證書過來,說我已經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咖啡師了,在那個瞬間,從心底湧出的喜悅甚至蓋過了畢業帶來的傷感之情,那些個與父親一同工作的記憶湧現,六年實戰學習總算是有了收穫,這怎能不高興?

那卻是我能留在花蓮的最後一年,暑假後我便要上台北讀書,往後四年只能在長假時返家,直至畢業為止。我所習慣的生活即將迎來改變,但我明白這是我的必經之路。當我來到台北後,便在學校附近找了家咖啡廳打工,店長得知我的家庭背景後便十分放心的直接跳過試用,父親的指導也在此正式派上用場,在這裡工作的時候就好像回到了父親的咖啡廳一樣,而父親就和我一起站在吧台內,即使隔了兩個縣市,我的精神仍與父親同在。但事情就在我大二那年出現了變化。

那年冬天異常寒冷,路上行人全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,我一如既往地來到店裡,而就在我換好衣服時,手機竟響了起來。那是母親打來的電話,父親在倉庫裡拿東西時不小心從梯子上摔落,當下我的腦中竟是一片空白,只記得自己頻頻向店長道歉,之後我便買了車票,連夜趕回花蓮。父親的手腳皆有骨折,年近六十的他從高處摔落,連醫生都替他捏一把冷汗,不可否認的是父親的年紀大了,體力早已不如以往。

「老公,把店收了吧。」

若是平常,母親是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的,本以為會堅決反對的父親也只是看了母親和我一眼,眉頭深鎖,心裡似乎正進行著一場天人交戰。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,父親終於點了點頭。

霎時間,支撐我的那個世界竟塌陷了一塊。我想起以前剛開始擔任父親助手時還曾對他說過,等我大學畢業就要跟他一起在店裡工作,我始終相信熱愛咖啡的父親會一直在店裡沖著他引以為傲的咖啡,而我也永遠能在這裡找到他。但現實並不如我想像中的美好,人終究會老去,而父親也不例外,看著他受傷我心裡也同樣難過,於是我強撐起一抹笑,贊同著他們的決定。

我向學校和店裡請了假,父親的咖啡廳也不是能說收就收的,剩下的食材還是得加減賣一賣,於是我暫代了父親的位置,而母親則留在醫院照顧他。上次回來是暑假的事了,我穿上有些污漬的圍裙站在吧台桌前,望著店內熟悉的擺設發愣,這似乎是我第一次在父親不在時來店裡,登時有些不習慣。在父親身邊做了這麼久的助手,店內職務我早已駕輕就熟,但不知為何,只要一聞到咖啡豆的味道,心裡便會想起小時候在旁看著父親工作的回憶。我忽然有些不敢面對這一切變故,甚至想趕緊逃離這裡,逃離這充滿咖啡香與回憶的地方,這個想法是突如其來的,也令我感到恐懼,因為這也是我第一次這麼不想與咖啡有任何接觸,所謂觸景傷情便是這種感覺吧?

渾渾噩噩地閉了店後我又去了醫院,比起昨日,父親的精神好多了,一看見我他便笑著問:「怎麼樣?自己顧店還習慣嗎?」

看得出來,父親知道我的心情不好,我們家人向來是有話直說的,因此我也一五一十地說出昨日未坦承的話。他是我父親,也是支持我在咖啡師之路上邁進的啟航者,是我的恩師,對他傾訴我的不安,於我而言亦是一種安慰。聽完後父親沉默了一會,接著便道:「妳放心啦,我只是不開店了,又不是不煮咖啡了,我還指望以後妳也開一間店請我去幫忙欸!」

我笑了出來,父親也跟著笑了,開店這種事我倒不是沒想過,實行起來卻需要足夠的勇氣,我不知自己是否能如父親當年那樣勇敢,我答非所問似的問:「爸,你不覺得可惜嗎?就這樣收了店。」

「當然可惜啊,但妳爸確實老了啦,換成三十幾歲的我摔下來哪會進醫院?妳媽昨天叫我收店我本來是不想理她的啦,但看到妳以後我又改變主意了,知道為什麼嗎?」

我搖搖頭,父親只說:「因為妳已經拿到我給妳的畢業證書了啊!我女兒跟我的興趣一樣欸,我朋友知道都很羨慕我,讓妳來接手我是很放心的,所以不要因為這樣就覺得難過啦。」

那張在高中畢業時拿到的「畢業證書」還被我妥善地收在房裡,那是父親相信我的證明,是他認定我已能獨當一面而給予的鼓勵。想起那張證書的同時,我心裡的陰霾竟神奇地消散了不少,就像他是我引以為傲的父親那樣,我同時也是令他感到驕傲的女兒。父親的眼神中充滿了對我的信任,我登時想起國中那年,我拉著他的衣角對著他說:「我以後也要跟爸爸一樣會煮咖啡,然後開一間咖啡廳!」時,他也是這麼看我的,從以前開始父親都是那麼地信任我,從未動搖過,那我又怎能辜負他的厚望呢?這個瞬間,我暗自給自己定下了新的人生目標,我問:「那爸,我畢業後再重新開一間店,你來幫忙我好嗎?」

父親欣慰地答應了我的要求。而在五年後的今天,我二十四歲,而父親已經六十五歲了,我籌備許久的咖啡廳即將在明年開幕,當時與父親定下的約定終將實現,和我的父親一起。

1

發佈留言

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。 必填欄位標示為 *

向陽而生

17 8 月, 2022

文學是一座島嶼,想像是它的基調。
「島嶼基調」是靜宜大學台文系學生團隊所創立的內容創意網站,我們以文學為基底,想像並創造文學的各種樣態。
我們用文字烙印觀點,以美學踏留足跡,用設計創造型態。在這裡,我們拆解文學的邊框,推延想像的邊界,
循著文學的星圖,在島嶼上遊戲著,我們是創意的魔法師,讓所有美好,都在此處創生。

內容著作權屬於靜宜大學-台灣文學系,請詳見使用規則並參照隱私權聲明
Copyright© 2020 Providence University ALL RIGHTS RESERVED

地址:43301 台中市沙鹿區台灣大道七段200號

聯絡電話:04-26328001#17033

服務信箱:[email protected]

後台登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