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Namoh
文/黃金章
圖源/網路圖庫
高三那年,轉入社會組班級,在只有兩層的樓裡,自然組班級是在社會組之上的。重力是向下的。
社會組班級比較熱鬧,再加上我也是不太愛讀書,很愛玩的人,很快就和班上打成一片。班上有一只籤筒,裡面用冰棒棍寫上座號製成的籤。除了座號,上面還被同學寫上彼此取的綽號。多半是根據外表而取的。班上有兩個被曬得黑一點的人,被人有意無意誤以為是原住民的漢人,一個被叫「礦工」,另一個被取為「嘎賭(Qalux:太魯閣語中意思是黑色)」;一個皮膚白一些的,叫「白鬼」;還有個娘一點的,叫「哈改(Hagay:指擁有女性特質的男性)」。在充滿各種語言綽號的班級裡,不時就會聽到彼此喊著彼此的綽號。
一個和我一起轉入這班級的同學,坐在我旁邊。不知為何我們聊起血緣的話題,提起我母親是阿美族的,他驚訝著,反覆確認我的原住民血統問題。接著又說起加分制度,問我有沒有加分。但我沒有族語認證,也沒有族語名字,成績是靠自己實力的。此後我就被他叫做「清流」,只因為我是沒使用加分的半原住民混血。
我並不在意自己如何被稱呼,只要能明確知道那是在呼喊我就好了。
後來我又被叫「番仔」,這其實很難聽,但那時我也不做反對。我告訴那些以此稱呼我的人,我可以被這麼叫,但不代表其他和我一樣的人也能接受。幸運的是,班上其他純正的原住民同學並不反對,有時甚至站在我這,和班上其他人起鬨嗆聲。
那是我曾不斷提醒自己還留有這一份血緣的方法。
小學時期,約莫有一個月,是由外婆帶著的。
外婆住在山腳下一條巷子內,是比吉安更靠近山的太昌村美雅麥部落。這裡原為日本殖民村,吉野村中的宮前部落,美雅麥也是從此音譯而來。但只要沿著七腳川溪,就能連接起阿嬤和外婆兩個家附近熟悉的路。
外婆家裡是要脫下鞋子的。家裡的空間足夠大,我喜歡赤腳踩在紅藍相間的地磚上,或趴或躺在地磚上。美雅麥部落很多阿美族人,外婆和鄰居用著我聽不懂的語言說話。為了跟大家介紹熟絡,外婆幫我起了阿美族名叫Namoh,並要我叫她阿嬤,不叫外婆。
周日早上起床,吃過桌上外婆早起買回的巧克力調味乳和夾火腿的三明治當早餐,陪著外婆走去教會禮拜。教會空間不大,擺上十張木製長椅,我們坐在右邊第二張長椅上。椅背後面多出開口向上的小抽屜,裡面放著聖經。矮小的我坐在長椅上,雙腳些微懸空,習慣的晃了幾下就被外婆給制止。挺直身體,四處張望著周圍的人,外面好像陰天了,挑高的天花板和不透明的玻璃窗,嗅到一點雨的味道。我閉上眼低下頭,像外婆那樣,也和周圍其他人一樣。
希望不會下雨,我這麼想。阿們!跟著其他人一起喊著。
禮拜完,外面有教會招待的甜湯紅豆湯,在外婆和朋友講話時,我守在那鍋湯前,喝了三、四碗才被外婆領回家。
晚飯簡單,只有我和外婆兩人份,餐桌上大部分都是外婆去摘採的野菜。飯前仍然要禱告,我閉上眼低頭,直到外婆說出阿們才能動碗筷。我認不得那些野菜的名字,只記得他們的味道。我只能嘗到苦,苦得把臉皺起來,吃上兩口飯想把味道沖淡。看著外婆吃下那些菜,沒有感受到苦,我才又吃了幾口。嘴裡的苦味散去得很快。
我們偶爾會在晚飯後出門散步,很常最後會在門牌5號的住戶前面停留。鐵門旁的水泥牆前擺著長椅、板凳,外婆和朋友坐在那裡聊天,他們喝一點小酒,聊得開心大笑。不過,我從沒看過外婆碰過酒。
外婆在外面聊天時,我總會進去找五號大姊姊玩,並不因為她是第五個而這麼稱呼,不過她家門牌剛好是5號。這條巷子裡當然還有其他小朋友,但我不太喜歡跟他們玩,而大我兩三歲的姊姊就比較成熟,也願意陪我消磨時間。她教過我用釘版編制圍巾,釘版如街,我不照正常的走線出現。靜靜的看姊姊拆去錯誤的線,聽外面大人笑得開心聊天。
後來我問外婆Namoh是什麼意思,她說那是高興的意思。的確,我很喜歡別人笑得開心的聲音和樣子,不管是因為我說的話,或是做了甚麼好笑的事。這不像所謂的討好別人,而是希望別人能發自內心真誠的開心,無論是為了誰而高興。外婆是看穿了我嗎?很多人總說原住民很樂觀,所以我也學著樂觀,披上幽默風趣,帶著天真的笑容,讓身邊的每個人都快樂。但笑久了會累,笑話也只能讓人看笑話。所以我也學著喜歡喝很苦很哭的啤酒,那些苦是只有自己能吞下的,也只有自己能感受到。
醉後躺在床上,酒精能催促眼淚從眼眶流出,枕頭能接住每一滴淚,棉被給你溫暖,用最原始最自由的睡姿,聽著大自然,把煩惱留在今夜無憂無慮地睡去,直到天明,又是新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