習題

文/黃金章
圖源/網路圖庫

X＋Y

小時候問過父親一道不會的數學習題，對他來說，每一個解題步驟是如此理所當然，也理所當然的我應該一聽就懂。我這麼聰明，但只清楚的聽出每一次解釋中挾帶著的怒氣。等號不成立，父親那方加上怒氣，我只能難過。在這之前完成的題目，一併被抹除。灰一片的習題被撕下，變成很碎的數個小片，沒有運算符號，數字各自獨立，丟棄在紅色的垃圾袋裡。

他也討厭哭的聲音，把我趕到廁所去。關上門，廁所裡潮濕悶熱，啜泣的聲音在空間裡迴盪，相互干擾，聲速不及門外。等聽見父親走上樓，才拭去臉上的每一道淚水。

我們搬過一次家。是為了學籍而搬去的。

新家在三十米路的另一邊，靠近海的那一側，也離吉安車站比較近，是一棟十樓高的公寓。家裡的東西都是新的，空間被安排的乾淨。走廊盡頭沒有門，只擺著兩張單人床，是我和妹妹的房間。書房也是遊戲間。乾淨的浴室和廚房。放著軟沙發的客廳。新家住著父親、母親、我和妹妹。

我很喜歡新家，它的空間，它的家具。但新家總是安靜，除了電視開著的聲音，再沒其他聲音了。也總是外食，偶爾母親在的周末早晨，她會煎蛋餅給我和妹妹做早餐。若是父親在的早晨，他會帶我們到樓下的早餐店吃早餐。

臥房有一面向東開的窗戶，睜眼和閉眼都是面向那扇窗的。黃昏，近山頭的陽光經過折射，打在東邊的雲層上，或橘或黃，不小心分神，卻又變成比灰更暗更暗的黑。

就在有著軟沙發的客廳裡，母親陪著我撿起散落的習題。忘了數揀起幾片，可能眼淚剛剛流的不夠徹底。還好能聽見她說的話。

她要我先去休息，時間不早，習題她會幫我處理好。

像在玩拼圖，把習題雛型拼湊在習題本旁，習題本裡放上今天老師獎勵的糖果當作標記，透明膠帶、剪刀也放在書桌旁。

那顆糖是留給母親的。過了一夜，還夾在用膠帶縫合的習題本中。

之後就不再把作業帶回家，而是在學校完成。我這麼聰明，以為這樣就都不會有問題了。

X－Y

自從搬離新家後，家裡的電腦桌旁，就一直放著不知從哪裡買來的一疊離婚協議書。每次玩電腦都能看見一疊陌生的紙，突兀地跟不相關的電腦、滑鼠、鍵盤並置。那是很簡單的格式，白紙黑字，我每每只看見需要填寫上雙方基本資料、子女撫養權、財產分配的那面，也不敢把表格翻過來檢視。直到某一天，協議書不再出現。

他們不提起離婚的原因，也許是最後的默契。然而父親與母親不同。父親不願聽到有關母親的任何事，他現在很認真的對待他女朋友，固定周休的他會在周末和女友一起出遊約會，並留在她家過夜。也會擔任她的專屬司機接送她，一起參加豐年祭。而母親常常關心我最近的事，還會說說家裡的三個弟妹。只有在我兵役抽籤那時，往返樹林車站與她的住所間，和我說起父親那時代當兵的事父親同我抽到的一樣是陸軍，便和她談起海陸兩軍的伙食差異（那時我們正在買午餐），從她自父親聽說的聊到軍教片，再提到我那些早已簽下志願役的朋友，我們結論出海軍的伙食比陸軍好。

家裡也不提及這些事。很多事情就這樣被淡忘掉。

我的血型不是A、B、AB和O這四種，阿嬤都說是混到母親那的番仔血，

她還說母親拿走我和妹妹的存款……等等，這些我無法反駁的話，只能默默地聽，聽那些不是父母親口告訴我的事，也是從來不知道的事。

只能在還沒記得清楚的時候，就先忘記。

也忘了那時數學的解題。

判別式

每次南下去到瑞穗牧場，下午返家的路上，總會下雨。

只要看看雲層的外型、大小、位置，就能大略知道會不會下雨。

雲層在縱谷間解離又聚合，聚合又解離。似乎有意遮擋陽光，從東邊的海岸山頭，飄向西邊的中央山脈各山頂，凝聚著水滴，隨後降下。

一次父親讓母親試著開車，他總逼著人要照著他的方式，油門要慢慢補、慢慢放，煞車不能踩死，儀表板上的指針要在對的位置。最後父親要求停在路邊，換他來開。他嘆氣，碎念著剛剛每個不符合他要求的地方。母親也忍受不了父親的碎念。兩人的聲音漸大，外頭陽光被遮蔽，情緒像雲，也開始積聚。

雨滴打著車頂、車窗，急促而大聲。車內的人，安靜的聽雨。

車裡冷氣試著降溫，除去窗上因溫差起的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