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黃金章
圖/免費圖庫

我接過外婆手上的照片，照片中的二人舉著酒杯笑著，身旁一同站著的是他們的父母。外婆指著照片中女人的肚子。我在照片裡，在照片中間的我母親的肚子裡。而她和父親才是這場喜宴的主角。

這幾天我偷偷回到花蓮，帶著朋友在外婆家住下。說是要訪問一些有關阿美族的東西。外婆混著族語跟國語，說她小時候過的很苦的事，還有我小時候的趣事。

外婆家改裝過一次，客廳的空間往內收小，從前交錯置放的紅藍地磚改為亮白地磚，原本屬於客廳的一部分被新砌的牆分隔，讓屋外有更大的空間，門外有更大的空間，放一張長的軟沙發，讓她可以坐著穿鞋，還有兩台機車，

一台吃油一台吃電。二樓也重新整頓，空出兩間客房。家具幾乎換新，舊的便堆放在二樓空曠處。以前放在一樓有玻璃桌墊的鐵製辦公桌，也被搬到二樓放著。

小時候的暑假，父母帶著妹妹去旅遊了，而我就在外婆家待著一段時間。希望父母能快點回來的我，無事可做，趕在一天就把作業完成了大半，也因為沒有了作業很快就感到無聊。於是開始黏著外婆，買早餐、散步、禮拜、下田都跟在她身邊，留小孩子一個人在家太危險了。

太怕黑了。怕黑怕到，每到夜晚就會忘記白天的開心事，父母不在身邊這件事就在腦海裡揮之不去。我會站在那鐵桌前，身高剛好，低下頭看著壓在玻璃下的父母的婚紗照。要是他們現在在我旁邊就好了，要是他們現在在我旁邊就好了。我哭著問外婆，父母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接我？她總是回我，快回來了，有什麼好哭的，又不是不會回來。男孩子哭什麼哭，一直哭。有

時候用我聽不懂的族語唸我。因為聽不懂所以哭得更大聲了。直到我哭的累了，才走回外婆的房間睡覺。

或許那張壓著的婚紗照，我也在裡面吧。

我整理隨身碟裡的照片，一個以我命名，和幾個以時間為名的資料夾，存放著過去我參與這的時間切片。以我為名的資料夾裡放著國小時期的照片，畢業典禮、運動會，其中只有一張父母的合照。

以時間為名的資料夾，分割出父母離婚後的生活。多是父親帶著我和妹妹出遊的照片。我們去阿里山見日出。去日月潭坐纜車。去山上的一間學校裡，坐在校園的草皮斜坡上吃著路上買的便當。陽光溫暖，天氣變得不那麼冰冷，往山下看下去櫻花開的很美。

我不太喜歡照相，因此只是留下了照片，常常忘記當下的記憶。

與母親的合照也寥寥無幾，多的是在腦中的畫面。

那時夏天，週三的中午放學，是母親和她的同事載我放學。那天，車子駛向海岸，海洋閃耀著的太陽光，被車窗擋了下來。我們駛在海岸線旁，乾冷的空氣在車裡循環，隨著一個一個隧道，我們繞行著山壁，已經不見海的景色，最後抵達牛山。

牛山，看不見牛也不像座山。車子停放在路旁，徒步沿著碎石路下坡，提著拖鞋，赤腳踩在路上，路旁有樹遮蔽了陽光，樹下的碎石路面滿是構樹果實，紅得像同學吸食的仙丹花。我邁開大步深怕會踩到，否則它們會像鬼針草一樣黏著。

聽見海浪越近，聲音就像家裡的老舊風扇，把風帶上岸，歡迎遠來的賓客。沙灘上不見人影，只有我們的影子，還有一個簡陋的木造涼亭。風再次

吹來，帶著濕氣，和頸上的汗水揉合。

海不斷地試探我們，輕觸腳趾，包覆腳底，最後浸泡整隻小腿。我們放任濕透的短褲，緊緊服貼在腿上。小黑蚊肆虐著閒置的肌膚，雙臂被微風黏附，清涼的下肢，就像吃了加上紅豆、仙草，淋上煉乳的挫冰。

那天父親在上班，他時常在上班，我畢業典禮的時候他在上班，母親節的時候也在上班，父親節那天也是。

那天颱風也已登陸，強風和大雨，麵包樹樹葉滿街飛舞，雨聲蓋過電視新聞的音量，各區災情即時轉播。近晚時候，家裡停電了，其實停電我不害怕，甚至是習慣。家裡拿出準備好的蠟燭放在客廳桌上照明。微弱的燭光很吸引人，在昏暗的空間裡，它足夠讓你看看家裡的人的臉。除了發呆，就是睡覺和吃飯。那天父親卻被緊急叫回公司處理發電機問題。

颱風天有停電的風險，父親是發電機部的人，他在公司的資歷大概跟我歲數一樣大。那天是八月八日，我很擔心他，並不是因為那天是父親節，我們並沒有過節日的習慣，而是腦中出現悲觀的各種未來。我無意去思考，也不該去想，他可能不在的日子。只得聽著風帶著雨刮打著鋁製防颱板碰撞的聲音睡去。

我早已忘了那張壓著的婚紗照上的兩人長得什麼樣子，與現在不同，他們找到填補空缺的人。而照片裡的他們成了兩人。照片也已不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