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黃金章
圖/免費圖庫

東部的時間過得比西部快。

家前那條南北向的街，清晨陽光自對面廣告行屋頂斜入家門口，面東的二樓透天是我的家。一天的時間都是追逐著太陽。早睡早起，在太陽下山前就已經吃飽晚飯。

飯後陪著阿公阿嬤散步。有時是向北起步，經過一片九層塔，遠景是陽光灑落在山腳下，昏黃的中央山。如果是五月的上午，還能看見山腳附近飄著白雪，那些油桐花就附著在樹梢，或者無聲落下。

沿著大排水溝，繞行把家框起來的四條街。排水溝旁闢成人行步道，約三十步的距離，就會有大理石長椅供人休息。只要太陽還在目光可觸及的天空裡，石椅便是燒燙的，用手輕拍將熱氣散去才能夠坐下。阿嬤走得很慢，我總走在最前，為她要坐的長椅散熱，再回過頭領著她到長椅前。

坐在長椅上，天很快灰了大半，餘暉的方向順著風，等到不見光時就會愈發冷，晚上吹起向海的陸風，山腳下會更加冰冷，長椅也散盡熱氣，成冰冰冷冷的。

北上的路如此熟悉，那是阿嬤去醫院的方向，也是去找在台北的媽媽的方向。或是在天未亮時，開車將我送回台中的方向。但在阿嬤身體狀況愈差後，就沒再陪著走向北的路。

向南的路，繞得比較大圈。到了夏天，路旁的麵包樹開始結果，麵包果落下，綻開紅白兩色果肉，腐化成為樹的養分。幸運一些的麵包果，會被摘下，削皮切塊分袋冷凍起來。混著小魚乾做成熱湯，或隔餐成了冷湯。

在紅綠燈巷口的龍眼樹，結不了太多果實，也不太甜。小時候會跟著查埔祖來到樹下，看他拉二胡。我聽不懂，也許他只是隨意的拉著弦發出震動，就像隔壁鄰居半夜時吹的嗩吶。只知道每天向查埔祖用台語問侯，就能拿到一兩顆薑糖，再拿著向阿公阿嬤炫耀手中的獎賞。

以前被草木掩蓋的廢墟（我都喜歡叫它鬼屋），也早在幾年前被人買下，砍去陰鬱的樹木，除掉滿地的蕨類植物，改建成水管屋民宿。父親說過，那些水管屋是化糞池用的圓形水泥容器，我笑著卻用嫌惡的眼看著。旁邊的空地，也改成獵人學校，花東在一些部落裡，會有這麼一個供遊客體驗非漢人文化的地方。只是我不曾看過這裡有遊客。

不知是不是天黑了，就算在路燈下，路旁大水溝裡的流水也黑的透澈，不像以前還能看到綠色的水生植物在漂搖。灰色的泥水暗流，溝底混藏著別人隨手丟的垃圾，是玻璃瓶，是塑膠袋，被陷入的樹枝攔下。沿著路旁的白線走，深怕自己跌入那灰黑的深淵。

走過福興路，轉向吉安路。

一間早餐店在公園對面，也是學校對面。印象不多，只記得蔥油餅加蛋很便宜，三十元有找。

剩下的記憶，是中午就放學的國小日子。有近一個月，都是住在外婆家。有時候，外婆接我放學會先帶我去這間早餐店，她和朋友聊天，我吃著午餐（或者算是早餐），有時候是奶酥厚片，是夾著火腿小黃瓜美乃滋荷包蛋的三明治，是被切成三段沾番茄醬或胡椒鹽的熱狗。店裡還有一隻很大很大的灰色哈士奇。那時我還矮小，是班上第四矮的男生。站著的我和坐著的哈士奇一樣高。伸手可以環抱住牠的頸部。

走回家裡，夜深的是一塊黑布，在沒有路燈的地方，能看見亮白色星星點綴，那些星星是很遙遠的太陽，它們一樣是恆星，在不同的距離照耀行星上的我們。可那些星星的消逝，要好幾萬年才能看見。

這裡的時間快了許多，離別比昏黃來的更早。既使是白天，也會比入夜後冷清。

在我待在西部的幾年，阿公阿嬤的一些鄰居朋友一個一個離去。他們也變得很少出門，也許是因為疫情，又或者是心情。我也聽父親和妹妹說過，只有我回家的那幾天，阿嬤是很開心的。

阿嬤洗腎多年，這幾年也做了各種手術。也許是害怕我擔心，所以才沒跟我說，但其實妹妹都會告訴我。我回家後假裝不經意瞥見手術的傷口，詢問出手術日期、住院費用，她自豪，手術住院三天只需要銅板價格的費用，再抱怨著住院期間阿公的所有事，或種種瑣事。而她的藥箱裡也放著愈來愈多，各色各類的藥。她會先剪成一顆一片，分門別類放在盒子或夾鏈袋裡。大一點銀色的，是血壓的藥；粉紅色橢圓形的是舒緩抽筋的藥；用胡椒罐裝起來的，是早已磨成粉的鈣片；飯後的藥集中分裝在夾鏈袋裡用標籤註明，午飯後的，晚飯後的，被安排在各自的罐子裡。就像小時候會折很多小星星，放在小罐子裡。但這次沒有願望。

這些藥讓她的時間能過慢一點，比她走的還慢，慢到不會再出門走走。待在家裡，等著光進進出出家的時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