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何記憶一座城市––尋訪,天外天。

撰文/陳映儒
攝影/江雅雯、羅建福

小巷內的破舊危樓

那建築看起來就是棟破舊危樓,靜靜地佇立在後火車站的小巷子裡,像被風化了一般,灰牆斑駁,窗口破損,彷彿臉上長著一個個黑色窟窿,垂死的模樣,看起來毫無生氣。柱子上漆著「施工中」的紅色大字,偷偷推開貼著「請勿進入」字樣的施工圍欄,康先生帶著我們走進這座曾經是台灣最大的民營歐式戲院。貼著馬賽克磁磚的樓梯,還看得出這棟建築過往曾有的精緻身影,上到二樓,午後的陽光被紅色六角形鋼樑打碎,散落在早已不平整的地板上,荒涼的華麗感,帶著一種風華不再的遺憾。這裡是「天外天劇場」,現在則是許多人眼中麻煩的燙手山芋。康先生帶著我們往上走,一路上散落著碎石與垃圾。這裡不是已經被封起來,為何還有那麼多垃圾?「因為有很多人會進來探險、拍照,然後把垃圾亂丟在這裡。拍照是不要緊,但這些人常常做出危險動作。這裡已經夠危險了,如果發生意外,那保存下來的機率又會少很多。」康先生苦笑的說。

在我採訪的這天,「天外天」又再次進入文資保存的審議中,拆與不拆,留與不留,來來去去討論已經很多年了,卻還是沒有個定論。由於這座戲院的所有權很複雜,處理起來很困難。文史工作者們希望能夠保留這棟台中人的集體記憶,但主張拆除的聲音也不小。「天外天」現在的破舊與髒亂,也是他們在屋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下製造出來的。甚至現在已經無合約的狀況下,電動玩具店還是持續地在「使用」這裡。我問康先生,屋主不介入處理嗎?他說,屋主恨不得你破壞這裡,這樣他就不用再花一筆錢處理了!

那曾經如珠寶盒般的歌劇院

「民國 64 年前,這裡可是數一數二的國際影廳。布袋戲團、電影院到歌舞劇團都在這裡演出過。劇場是中空的,仿造羅馬劇場的形式,U 字型的座位,階梯式的台階設有六排板凳,牆的後面才是舞台。」康先生指著已經殘破的牆面向我們述說天外天的原貌,他在這裡活了一輩子,天外天曾經的繁華,他幾乎都經歷過。

1936年,吳子瑜擴建自家私人戲院,並取名為「天外天」,櫟社成員張麗俊曾讚嘆天外天「其規模之宏壯華麗與東京寶塚無二。」,而 1934 年落成的東京寶塚劇院,在當時可是座設有 2477 個座位的大劇院,能與東京寶塚媲美,可見「天外天」在當時的富麗堂皇。天外天劇場是臺灣總督府技師齋藤辰次郎在台中僅存的作品,開幕時有 630 席座位,除了劇場,還有咖啡廳、食堂、舞場、茶店。在三樓,有好幾個包廂是看不到舞台的,關於這些包廂的用途,其實眾說紛紜。之前曾有關於吳子瑜包養兩位中國女伶,而天外天就是為她們拓建的傳言。

但記錄片《尋找.天外天》的導演李彥旻以及作者李宜芳有著不同的看法,他們笑著說,自己是「世界上唯二愛著吳子瑜」的人,他們猜測應該只是類似歐洲歌劇院那樣用來招待客人的包廂。在日治時期,吳子瑜是個商人,他必須跟日本官員打交道,而「天外天」作為一個公共空間,就極為適合作為這種交際的場所。李宜芳補充道 :「在三樓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個流籠,流籠就是用來送菜的。所以我覺得就只是普通用餐的包廂。而且吳子瑜當初創天外天時,野心其實很大,他不只要作歌劇院,他還要作茶室、餐館等,將這裡塑造成一個娛樂場所。」

叛逆的紅屋頂

民國 50 年代,康先生因與戲院經理兒子熟識,都會跟著他偷偷的走小門進到裡頭玩耍。劇場很黑很可怕,所以他們都到頂樓去。那裡有很多的隔間,很適合玩躲貓貓。民國 64 年後這裡前後承租給冷凍廠、賽鴿中心、收費停車場跟電動玩具店。而那特殊的八卦形屋頂也是在那時候打掉的。現在只剩下鐵條跟殘破的灰牆。雖然事隔多年,康先生早已忘記當時進到戲院裡的小路。但他還是能夠一一的指出當時他們躲藏的地方。

被打掉的屋頂,原本是鮮豔的紅色。李宜芳說,這是因為吳子瑜的民族性,他覺得我要抗日,當時的日本政府不希望民眾的屋頂顏色鮮明,這樣會形成空襲的目標,但吳子瑜為了唱反調,故意把屋頂漆成鮮明的紅色,儘管有著空襲的威脅,但也改變不了吳子瑜抗拒日本的心。雖然屋頂已經不在,卻也因為地主將其打掉,我們才能見識到那個著名的鋼梁。

「所以我們還要感謝地主,要不是天花板拆掉,我們就看不到鋼梁,就無法顯示他保留的價值。那個鋼梁太大了,只有公家機關才可能蓋那麼大,更何況它只是個私人戲院。」李宜芳用正面的角度去解讀。回到「天外天」,康先生指著一面牆說,這裡曾經有一幅畫,沒甚麼人知道,那是一幅很美很美的畫,一幅早已找不到的畫。像這樣的藝術作品,在「天外天」不知有多少,但都消失了。甚至有傳言,在那面冷凍廠為了要保溫而漆上黑色油漆的牆面上,據說有幅「臺灣民主國」藍地黃虎旗,可惜極少人見過,所以也可能只是謠傳。

李宜芳曾經找專家來做過熱顯像調查,希望能偵測到一些蛛絲馬跡,但天外天易手過太多次,牆面早已被破壞,無法確認。如果能確認藍地黃虎旗的存在,天外天就絕對有被保存的必要與價值,因為那是個重要的歷史指標,也能因此確定吳子瑜的政治意向。

尋找 ‧ 天外天

李宜芳是吳家後代,吳子瑜是李宜芳的外伯公祖,她寫《尋找.天外天》,並不是要真的去找尋「天外天」的所在地,她說:「天外天就在那啊,不用被尋找,為什麼要尋找?當然就是因為站在子孫的立場,去尋找祖先歷史的歷程,所以才叫《尋找.天外天》,「天外天」只是個起點,主要是為了講台中的歷史給大家聽。」

遙想當年劉銘傳要在台灣蓋省城,選在人口不到一千兩百人的台中。當時的仕紳紛紛捐地捐錢,吳子瑜的父親吳鸞旂就是其中一個,吳家在台中是個大地主,當時省城有三分之二的地是吳家的。雖然最後因資金問題,台中沒有成為當時的省城,但台中重要性被看見了,後來的日本人也有企圖要將台中建設為行政中心,雖然之後作罷,但也因此帶動了整個台中的經濟,讓台中能夠發展成一個大都市。

「天外天劇場」跟台中密不可分,當時吳子瑜拓展自家戲院,就是希望能夠帶動南台中的經濟發展,「吳家對台中的發展貢獻良多,但我們只知道霧峰林家,沒人知道台中吳家」,嘆了口氣,李宜芳對此感到些許無奈。

歷史記憶應該被留存

「這裡以前可是很繁榮的,183 巷以前沒有名字,後來變成國際巷,最後才變成現在的復興路 183 巷。你想想看,有多少人靠這條街生活。前面是診所、藥房、旅館,早上有菜市場,很多人挑菜來賣,今天賣菜、明天賣肉,週六、週日就會有文創市集,賣吹糖、捏麵人。那個吹糖真的很厲害,用吹的就能把糖吹出形狀,當時,復興路還是夜市,有點像貧民窟,但很繁榮。前面有糖廠、工廠、還有火車站附近的宿舍,大家都會來這裡。但現在糖廠關了,酒廠關了,國道建起來了,結果這裡就沒落了。」康先生不勝唏噓。

這條路沒落了,漸漸沒了人群,康先生說,他們這群在地居民也是在拆除公告發下來後,才知道這裡要拆了。「當時也沒想那麼多,如果拆了,就會動到我們的房子,我們不希望如此,或許對外人來說,這裡就是個廢墟,但我們需要『天外天』,如果沒有它,這裡會變得更慘。」「天外天」目前是閒置的狀態,如果拆了,這裡的地價就會漲,經濟價值很高。但如果拆了「天外天」,這裡會出現甚麼新建設?大概也只能蓋購物中心吧。但附近已經有個「大魯閣新時代購物中心」了,而且這邊又沒大馬路,無法消化購物中心車流量。蓋旅館也不適合,誰想來住這裡呢?而且這附近已經有太多旅館了。地主跟開發商都希望這裡變成有商業價值的場所,但問題是它本來就很有價值。

李宜芳與李彥旻

李彥旻認為,古蹟跟商業發展並不衝突。「古蹟可以是賣點,歷史的特性,可以變成商業獨特的一個考量和要素。在商業性的空間,我們可以不需要創造性,可以是還原性。」天外天是個公共空間,它存在著歷史社會意義。在離開天外天前,康先生說 :「古蹟就是古蹟,留下來也是古蹟。這裡很安靜,外面車水馬龍,我們卻聽到蟬叫聲。」

啊!多麼詩意的一句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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