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太陽不下山
文/黃金章
圖/網路圖庫
太陽下山對於住在東部的我是再正常不過的事,它一路從海平面探出,升空,軌跡直到中央山山頂,在另一側落下山頭。東昇西落,日復一日沒有例外。
後來追逐著太陽來到山的另外一側。山的另一邊是更大的平原,然後才是海。西側的黃昏很長,那些波長短的光被時間拉長,散射,留下橙紅色的色塊,直到太陽隱沒在西側的海。從海上消失,再從另一側的海出現。
或許太陽也愛玩水。
父親在夏天時,曾帶我去海邊玩水。
脫下鞋,我們踏在細膩的黑灰色泥沙,旁邊因潮濕長滿青苔的礁石坐落在海與陸地的交界,破碎的漂流木材擱淺在更靠馬路一側的砂石上。捲起的褲管,腳掌泡在打上來的浪上,偶有水花激起,點在褲管上。太陽把我們影子印在海上,隨著波紋扭曲起來。
大一時到過東港參加民俗活動,那裡的海,也像父親帶我去玩的海邊,只是影子沒有出現在海上。太陽從海的方向照過來,在東部日出的位置,卻照出黃昏的光。我和同學們在海邊排成一列,面對著海拍上一張背影照。太陽被身子擋住,我們一手高舉著比出勝利手勢,像極了熱血漫畫裡的主角群們。
西側的海很黑,還帶著黏人的風。在東港的海邊看著送走的王船。閒來無事衝到高美踏踏海水,吹著海風。那些風會順著光線的方向擺動。也許這裡的風是那些風力發電機帶來的。第一次到西部的時候,莒光號沿海線南下,那些風力發電機一支一支佇立在沿岸。但是,那裡的海是藍的。而東部是黑的。黑潮太過清澈,乾淨的陽光直照海底。光透進黑的心底,被幾萬顆的星閃耀,追隨星辰所指引的地方。
晚上的七星潭,只得聽見海的拍打聲。躺在鵝卵石上,仰望著不只七顆星的天空,天是圓的,但夜的海風寒冷。我們安靜著,聽每一道頻率。海浪拍打的頻率、星星閃爍的頻率、你呼吸和心跳的頻率,我們起身離開每個腳步的頻率。該死的砂石,偏偏又抖進鞋裡。
漆黑的山林,頂著月光的白;漆黑的溪流,拖著月光的白;漆黑的黑,吞落月光的白。直到太陽再次從海上升起,黑轉為白,而白仍然在海底。
等天黑的時候睡覺,等睜開眼便是亮白的天明。開始活在只有白天的世界,太陽不會再下山了。
還是會想起那天的行程,我們在白天走到夜市旁的觀海平台。
「左邊那是花蓮港,現在的紅色燈塔是新蓋的,聽說原本是做白色燈塔,後來被炸毀在海裡。」這是從那些揹著一樣校名的學長們寫下的。我也想看看那座燈塔長的什麼樣。但陽光太耀眼,自海面反射入眼。
「右邊是海岸山,看到那三根煙囪嗎,那是我父親工作的地方。那不是好地方,我討厭他,也討厭他工作的地方。」
在介紹完這裡景色後,我們靜靜的看著海。
遠方海上一艘船看似靜止著。我清楚時間並沒靜止,那天太陽很大,身子直冒汗,也許是因為緊張。你抓著我轉過面向著你。我閉上眼,你吻了上來。側臉拂來海風,降溫熱昏的身子。時間還運轉著,沒有靜止。也沒察覺到太陽在空中又走了幾度。
之後我們跟著太陽的軌跡,從海邊朝山的方向,走上中山路。送你回住處的路上,我們沉默,你走在前我緊跟在後。你在生氣,我拒絕你牽手的請求,也拒絕了你餵我午餐點的紅醬義大利焗烤燉飯。靜靜的跟著你,或許這是一場誰先說話就輸了的遊戲,也可能我暫時忘了怎麼說話,好幾次的話正要說出口,就像是被當天的烈日給蒸發了。
你始終不回頭,直到你住所。冷氣阻隔窗外傳導的熱暑。我躺著望著天花板,時而看向你身影。你的臉在我仰望著的地方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你問。我沉默著思考該如何回答。
「沒事。沒什麼。」我那該死的習慣卻先回答了你。
「你眼睛看起來濁濁的。」
我眼底漸漸下起大雨。像午後的陣雨,來得急,也來不及防備。試著沖去你所看見的眼中的汙濁。是你的吸引力,雨從眼底滴落眼眶。那些被蒸發的話,才又凝結成語,對你說出。
但後來的我們就不再見。你回到太陽落下的方向。那天的我頂著烈日,卻淋了一場沒停過的雨。
我總是能嗅到將要下雨的味道。要下雨了,這種話只會引人嘲笑,像多愁善感的小孩,所以絕口不提。直到第一滴雨,落在身上某處,兩滴,三滴⋯⋯。只要雨來,光就會散去。等雨滲入鞋裡,就知道那雨不會停了。
直到有一點光,透進窗。那便要等著下一場雨了。不論是下一場雨,還是下一場雨。等著是安靜的動詞。等著時間去侵蝕每一塊空間。等著你會回過頭看看我的時候。等著你不再會是如太陽一樣散著光的時候。
你那裡的太陽又是長什麼樣。於是我也跟著你去時的方向。靜靜的跟著,來到島的西側,看著太陽。還是一樣耀眼,霧濛濛的天空套上濾鏡,使得光線都帶著一份汙濁。
說到底,我的眼還是如你說的,濁濁的,靜靜的,黯淡著。
後來就像習以為常,不再去看自己的眼是濁是清。也許現在還是正下著雨,在每次頂著太陽過路中山路時。也許那片淚裡藏著另一片星空,一盞燈的光線,被淚滴折射成千萬顆光點。
你帶走最後一顆太陽。在永夜的日子裡,太陽不再升起,也就不會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