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/廖翌帆
攝影/王曉嵐
圖片提供/林岳漢

第一次看到《打鬼PAGUI》，是在二○一七年被推薦影片的縮圖吸引：紅色臉譜的官將首，端看模樣不像真人，說是動畫又太過真實。點開不過短短三分鐘的影片，浮現「打鬼」兩個金燦燦大字。畫面一轉，磚牆剝落的老舊豪宅，浮現一顆眼眶凹陷的頭顱。頭冠插香的官將首，腳下一片火海，揮舞手銬枷鎖，炸出團團火光。連他頭飾的花紋都描繪到清晰可見，作畫極為精緻。若不是開頭標示「台灣原生」，幾乎以為是哪個外國公司參考台灣民俗信仰製作的動畫。搜尋關鍵字「打鬼」，跳出一間名叫岳漢科技的台灣公司，《打鬼PAGUI》則是公司正在進行募資的電玩遊戲。

苦等兩年後，具備資金與技術的岳漢科技，成功推出《打鬼PAGUI》，玩家終於可以勇闖台灣鬼世界，展開除妖之路。

鬼屋勘景　創造遊戲真實體驗

遊戲工作室位於偏僻社區內的三樓透天厝，對面小公園樹下沒有老人聊天下棋，溜滑梯沒有小孩玩耍，野草還高過膝蓋。到訪時，林岳漢開門迎接，黑框眼鏡、POLO衫搭配運動短褲和室內拖鞋，一名公司創辦人卻有著十分居家的風格。

工作室內擺放一塊畫著進度表、寫著密密麻麻程式語言的大白板；桌上堆疊成塔狀的盒子，那是以他繪製的政治漫畫所製作的桌遊《台灣古拳法》。負責撰寫程式兩名員工坐在桌前敲打鍵盤，畫面跳出一連串程式碼，林岳漢則做遊戲動畫和場景的美術設計。一名員工表示，《打鬼PAGUI》最大的賣點，是遊戲的動畫與場景。

有台灣三大鬼屋之稱的台北瑞芳戲院、台南杏林醫院，以及嘉義民雄鬼屋，都成為《打鬼PAGUI》遊戲內的場景，林岳漢親自到每一個鬼屋現場勘景，邊以紙筆畫出草圖。

「外面很熱，我還是正中午去的，進去之後第一個就是溫度不對，外面大熱天快四十度但裡面二十度，而且窗戶都是開著的，還沒有風，就有這種溫度。第二個就是那個開始耳鳴。然後再來第三個頭會暈，通常只要滿足這三個條件，人再繼續待下去的話會腿軟……我最後就是腿軟出來的。」談起民雄鬼屋的遭遇，林岳漢抿緊嘴唇，停頓一下，表情嚴肅叮嚀我「不要命的大學生如果要去，最好結伴同行。」也因為親身體驗，民雄鬼屋叢生的雜草、爬滿牆壁的藤蔓、巴洛克式的女兒牆，配上他擅長的３Ｄ建模技術，皆在遊戲中得以真實的重現。

學界與業界 各自的戰場

本是軟體開發、遊戲設計業界出身的林岳漢曾投入教職，在大學教授3D 遊戲與動畫技術、輔導學生生涯規劃，教導他們如何成為網紅，如何製作獨立遊戲。但就在某個學期，台下的學生舉手挑戰了他的專業。

「我的課就只是一直分析，學生就質疑我講網紅、做獨立遊戲沒有說服力，因為我沒做過。那時候我就想說：『他媽的，你們這群王八蛋。』」林岳漢雙手抱胸，露出微笑緩緩點頭，像是準備教訓違規學生的教官。他心裡也想，「說的也沒錯，我在學校待十年多了，氣也該氣飽了。再待下去也沒甚麼意思，因為我還是比較適合業界的戰場。我喜歡創作，喜歡創作的老師在大學裡，其實環境不對，因為裡面是博士的學術戰場，他們就是要寫論文，要投期刊，一年要上幾篇，才有業績。大學老師的評比分數才會高，才有機會升遷。可是我這個業界來的創作型，不會寫論文，只是進來教書而已。」他決定做給學生看，離開待了十多年的校園。

雖說要做給學生看，阻擋在林岳漢前頭的障礙卻十分龐大。他反問記者：現在歌手發行唱片，有多少能賣超過一萬張的？在Youtube等各類網路影音平台盛行的現今，除非名氣大，或是有大批忠實粉絲，否則能賣超過一萬張唱片的其實十分稀少。遊戲、實體小說和漫畫也是如此。

林岳漢也曾經有過當漫畫家的夢想，當時默默無名的他決定先來試試水溫。二○一六年年初，他在網路上連載3D格鬥漫畫《台灣古拳法》，作品以台灣人為角色、台灣時事為腳本，裡頭還包括讀者所孰悉的政治人物們。作品剛上傳網路，就有高達兩萬則的留言瞬間湧入粉絲專頁。

縱使《台灣古拳法》的網路人氣高漲，發現網紅與實體漫畫最終不能當飯吃的他，並沒有就此走上漫畫家的道路。

身邊的大環境讓他決定創業，甚至以民俗文化來製作遊戲。

「我就這樣一個一個刪，做一個不行再刪，不行再刪，刪到後來大概只剩遊戲，只有遊戲我們現在還是會花錢買，對不對？有時候還要抽卡失心瘋一個晚上，就抽掉了萬元，這就是唯一還能賺得到錢的行業。」

官將首出巡　點亮創作靈光

但是林岳漢想破了頭，失眠好幾天，仍想不到要做什麼題材類型的遊戲。

「我那時候搜尋全世界的App，一天就有一萬個遊戲App上架。做一款遊戲，也只是萬分之一而已，跟別人都是一樣的東西沒有特色。」不想成為一萬個上架遊戲中的泡沫，他絞盡腦汁苦思，想創造出擁有屬於自己特色的遊戲。

某日，他耳畔聽到鑼鼓喧天的聲響。回頭一看，鞭炮的煙塵飛揚，幾名官將首手拿火籤和引路燈，晃著手臂，腳踩步伐踏過滿地炮灰，當時他正好在路邊買便當。

「那時候看到陣頭我也是閃遠遠的，都鞭炮啊或什麼……走路那樣鈴鈴啷啷的，每一個人都刺龍刺鳳的會怕嘛，閃遠遠的就這樣看。在民雄時，遠方一望是民雄鬼屋，就想：如果做一款遊戲，讓玩家扮演那些陣頭，用他們的法力、武器或什麼的半夜衝進台灣各大鬼屋去打鬼，那樣感覺很爽，這就是一個起點啦。」有了那靈光一閃的瞬間，《打鬼PAGUI》遊戲創作之路才正式開始。

田調考察　反省宮廟文化迷思

林岳漢起初遲遲不敢創作《打鬼》，原因是自己和社會對陣頭文化的負面觀感。基督教徒的他與一般人一樣，對於陣頭有刻板印象，無非就是與黑道、鬥毆、鬧事掛勾。遊戲在網路上開啟募資計畫時，還有朋友打電話來阻止，說：「你知道現在的『8+9』都是壞小孩嗎？」為了破除自己與社會大眾對陣頭的不良印象，他實地走訪各大宮廟，想親身認識陣頭的一切。

他在高雄鼓山地嶽殿看到跳陣頭的七、八十歲老叟，蒼蒼的白髮、枯瘦的身體在太陽底下暈倒，醒來仍上場踩著八家將的步伐；發現台南佳里吉和堂裡，由大學生組成的陣頭，為了重建被火災燒毀的宮廟，仍努力排練陣頭；進入嘉義振龍堂，與刺龍刺鳳的團員們互相對視，嚇得他掌心冒汗、心驚膽跳，聽聞宮廟的堂主導正了被社會稱作問題兒童的團員，讓他們從此不再打架、吸毒，甚至開始找工作，不再遊手好閒。實地探訪完各大宮廟的林岳漢，才發覺什麼叫做台灣真正的陣頭，真正神明的孩子，絕對不是登上社會新聞的黑道陣頭能比擬的。

「那時候我就自我反省，我還沒看到真相的時候，就做出評論，覺得好對不起他們。」林岳漢感嘆地說，創作《打鬼PAGUI》也是為了替這些保有良好傳統風氣的陣頭做平反，發揚他們尊敬神明的精神，與對台灣傳統民俗文化的熱情。

遊戲複雜製程 揉合各項專業

林岳漢到台灣各地拜訪各家音樂團體，只為替遊戲配上適合的音樂。他發揮巧思，邀請知名樂團「血肉果汁機」、「三牲獻藝」、「藝級玩家」、「百合花」，以及經手過遊戲《返校》、《還願》配樂的作曲家張衞帆跨刀合作，融合電子樂與搖滾樂，搭配嗩吶等宮廟樂器，交織成打鬼的樂章。

除了配樂，林岳漢也在遊戲內加入技能戰鬥、跑酷、解謎等元素。戰鬥技能以符咒、法器施放，考究自正統的宮廟文化，讓玩家體驗到何謂真正的斬妖除魔。解謎是採用八卦、變電箱、燈籠等在街道、廟宇常見的孰悉景物，使身為台灣人的玩家產生共鳴。至於跑酷，則是運用民俗中的專有名詞「爬刀山」，玩家能在各式的陣法機關中奔跑、翻滾、跳躍，體會到台灣民俗文化儀式般的奇幻場景。

遊戲裡還有另一個有趣的賣點，《打鬼PAGUI》中出現的鬼怪和靈體，玩家們不一定要打倒他們才能通關，也能透過閃避他們來完成遊戲任務。

「雖然我們陽間的人能進入鬼屋探險，但如果你反過來想，你正住在宿舍，突然一大票十幾二十人衝進來，你會高興嗎？」合作的民俗顧問提出的說法，讓林岳漢十分認同。即便是鬼魂，也應當受到尊重，因此要殺鬼還是不殺鬼，取決於玩家自己的良心。

藝術品般琢磨遊戲

歷經兩年的時光，《打鬼PAGUI》遊戲終於在二○一九年的十月五日上市，但遊戲釋出後，林岳漢也收到玩家們對於遊戲角色配音的負評。

林岳漢一開始在找尋遊戲配音人員時，所重視的是聲線，而非專業度。他不打算請職業的台語聲優，而是想找未受配音訓練，擁有道地台語腔調的人。他找上了自己的遠房親戚，幫《打鬼PAGUI》故事的主角林火旺配音。親自指導親戚配音的林岳漢，卻不料自己的台語發音其實並不正確，教出來的配音自然讓玩家們抱怨。

收到玩家負面評價的他，決定請專業的台語老師來教導正確的發音，讓親戚能夠配出擁有台灣道地的腔調，和標準的發音。「負評讓我知道自己的缺點，後來我也找到補足的方法修正作品。最後把完美的作品呈現出來，大家就會感受到你的誠意，這個很重要。不會讓人覺得你很自大，大家都覺得不行，你還要堅持，要讓玩家看到你還是持續在進步。」他希望遊戲的配音，能慢慢從負評變成好評，他會不停修正、改善，像是把遊戲當成藝術品在琢磨，把最完美的一面呈現給玩家。

時代的悲歌 台灣人的精神

訪談最後，林岳漢感慨起來，說起《打鬼PAGUI》的故事主角林火旺：「林火旺是一名身世淒慘的孤兒，仍不畏妖魔，勇敢踏上尋找父母的路途，這就好比國際現況艱難的台灣。」

「台灣很可憐。外國人、日本人、美國人誇一句，台灣就高興好幾天。台灣其實就像小孩子一樣。那我們打鬼的故事也是一樣，故事本質是時代悲歌。雖然很悲慘沒有錯，可是永遠還有一絲希望在努力。」縱使國際處境十分艱難，台灣還是不斷在強國間的夾縫求生存。

「做遊戲前還有在運動，遊戲做下去後就沒了。」一輛公路自行車吊掛在工作室牆壁的鐵架上，林岳漢看著它露出苦笑。除了遊戲的美術設計，公司粉絲團維護、資金理財、公關宣傳、合作團體接洽、產品包裝都由他負責，常常加班到晚上十一點。他很樂意受訪，這樣就能暫且放下工作，與訪者聊聊天，放鬆休息一下。訪談後，林岳漢繼續以無所畏懼的心，奔馳在創業的道路上。

《打鬼PAGUI》未來會免費更新第二章完結篇，二○二○年會推出對戰版本，邀請更多玩家化身為官將首，手持三叉戟，施放咒術與邪惡的鬼王展開全面戰爭。